一梦回到抚陵。
师父绝非脾气不好的人，恰恰是因为“没脾气”，我才能诓他收下我这个坤元。彼时报仇心切，但身体孱弱，没有学武的资质，正逢抚陵风懿要收乐徒，我心道何不先借他这道东风混入屠叶，而后再慢慢思变？
便以中生子的身份录名，靠着点小聪明，混入第三层筛选，选拔最后一日，风懿君身影绰绰地坐在竹帘后，亲自出题。
“庭前柏树子，可否为曲？”声音清朗，如天籁之音。
在场者十余人皆是从童子功练起的天赋凛异者，各展所长，不过一上午，佳曲纷呈，可直接辑录成册，我坐在角落，一面记，一面听得鸡皮疙瘩直冒，心道要完蛋，只得剑走偏锋，轮到我时，偏偏不弹。
“庭前柏树子，不可为曲。”我故意把嗓音压得粗了些。
先前所有人，都用刀一样的眼神剜我。清风拂来，竹帘后的人影一动，“为何？”
“吾等虽学曲，未参悟其道。祖师西来意，不可将境示人。求学于风懿君，望开示。”
沉默了许久，风懿君忽然问：“书是谁教的？”
此问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是在考究后面的学识和家世，那时苏府已落魄到拜城，哪里请得起有名的先生？都是怀才不遇的老儒生，还要么被我气走，要么被苏奚辰气走，我怕他嫌我背景薄祚，不能给师门带来好处，眼珠一转，胡诌道：“在元思先生那里认字。”
“向元思归隐数十年，还收了弟子？”
嘿，不仅归隐了，而且早死在北流营了，无法求证，我也没说自己在他那里学文，就跟着认了两个字也不行？
我伏跪于地上，并不多说话。
“庭前柏树子不可为曲，那何以为曲？”风懿君问。
我心道这人莫不是好故弄玄虚那一套？想了想，照着书上背了一句“山与林,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
一旁的人见只有我被问话，忿忿不平，“那与庭前柏树子有何异？皆为自然之物！”
我那时也没读多少书，的确不知有何不同，答不上来，心想也选不上了，便闷闷着没有说话。
风懿君却开口道：“一为无我之境，二为有我之境。”
我听不明白，反正是他的场子，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再无第二个人插嘴。风懿君又道：“你弹来听听。”
弹什么？是树林泥巴，还是什么有我无我？我想不透，抱着专门从拜城第一青楼花魁姐姐那里借来的好琴，挪到中间，我自知功夫不到家，和他们比临场铁定要输，便只能偷懒，就弹那首专为此次选拔练的曲子。
只拨出了五个音，风懿君就让我停下。
“龙池裂过，没修好，音不正。”
我讪讪收回手，灰溜溜地想退回人群中。只是多说了几句话，其余人眼红得恨不得把我身上瞪出洞来，既然选不上，我也不想树敌，不如在角落偷偷记下这些人弹的曲子，辑录成册，用风懿君的名头卖给刊书的，赚几吊钱坐船回家……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不知弄完下山，还来不来得及再去梨树村混碗面条吃……？
正想着，却听风懿君道：“用我的。”
众皆哗然。
帘子被掀开，一穿着青衣的少年琴童端着一张桐木伏羲琴出来，朝我眨了眨眼睛，“此琴贵重，请小心些。”
这少年便是晏曈。
我从竹帘的缝隙里窥见风懿君的小半边脸，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瞬时羞得低下头，双手接过那琴。花魁姐姐的琴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还押了一百两银子才拿走，但手一碰到这琴的弦上，才知什么叫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登时心旷神怡，虽有不熟，却也于挥洒无碍，弹的曲子也是早就准备好的，精心修润过，竟还有一分“艳压群芳”的意思。
音停时，我听到了旁人咔咔磨牙的声音。
默然了半晌，风懿君忽然问：“名何？”
“苏奚迟。”
“年纪。”
“十五。”
那天他只问了一人的名字，最后也只收了一个。
我如愿混进屠叶，洋洋得意。但时间一久，自然什么都要露馅，以坤元身冒充中生子，压根儿不怎么会弹琴，还有向元思之类撑场面的谎话，按规矩来算，当打了板子，撵出门去。
见师父被哄得有几分喜欢我了，也不等别人揭发，主动跪下认错，哭得情真意切，他终是不忍心，道：“罢，写了自省书，到训诫院领罚。规矩是死的，你若真是可塑之才，留下也可。”
“可塑可塑！但......还是师父罚我吧！”我抱紧师父的大腿不撒手。屠叶的训诫院是掌门弟子在管，那里可不通人情，去了屁股肯定开花，万一被掌门那老头儿撞见，捉去细审，罚了不说，还得被撵下山。
“师父，徒儿犯下那些错，您若是不罚......”我委屈地哼哼道。
“何时说过不罚？”
“那、那请师父教训！”我忙将自己撇来的细柳枝塞到他手里，又乖乖地伸出手。
“......”师父的手指修长白皙，捻着还没筷子粗的柳条，忍俊不禁，“就这个？”
我道：“请师父别舍不得，只要您能消气，别说十下二十下，三十下四十下我都该受！只是要耽误后面半个月练琴了......”
“......”师父皱眉，更绷不住严肃神情，“算来算去，你又想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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