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稻言很兴奋，苍白的脸上难得的浮上两朵红晕，就连吃饭都比往日快了几分，也罗和清溪才吃了一半，他已经撂下碗筷，连珠炮般说了起来：“今日去了村长家，才知孙先生实在高人。他让我们将家家户户农具、劳力统筹起来，一同劳作，一同收获。即便这家有人生病，那家缺了耕牛，也不要紧，自有其他人家帮忙耕种。更厉害的是谁家下地干了活，都由一人登记，干一日便记上一日，种了一亩便记上一亩，待得交粮后的所得，再按干活多少来分，实在是公平合理。但你们知道那登记之人是谁吗？”
罗稻言故意买了个关子，但因为太过兴奋，还没等到一盏茶功夫，便又急急的接口说了起来：“是我！孙先生和村长商量一番提议由我来干，之前开市的时候，孙先生就说过有事让我帮忙，原来是这么回事。以前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下不了地，而现在我居然也能干活了！老村长还说了，孙先生说这记账之人非常重要，千万不能多记、少记、漏记，事关全村公平，是整个事情的关节所在。孙先生还说我平日性子冷清，和人少了利益纠葛，做登记最为合适，以后我们家就有二人出工了，父亲可以下地，我登记虽然只是写写画画，但和下地也是一样，都算出工呢！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而且听村长意思，今年过了，若是干得不错，孙先生还有更大的想法，真是很期待啊！”
罗稻言生性说话惜字如金，难得说上这么长一段话，而今因为激动虽然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事情倒也说清楚了。
不过，此刻他终于发现今日饭桌上有些冷清，父母虽说都对他挤出了一个笑脸，但其中实在是少了应有的激动和真诚。
虽说父亲木讷少言，但吃饭时母亲每日总会问上几句闲话，而今日二人却一致陷入别有意味的沉默。
就连那菜碟中蒸腾而起的热气，似乎都比平日少了许多，一家人明明团团圆圆围坐桌前，竟吃出了冷火秋烟的感觉。
“有事？”罗稻言终于恢复了平日模样。
也罗只顾低头扒饭，清溪见也罗没有吭声的意思，只得说道：“你父亲要走了。”
“走？！去哪里？”罗稻言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去走行商，能多挣些银子。”清溪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却比哭还难看，只不过罗稻言一脸震惊并未留意。
“为何现在要走？因为我不能干活？但是我现在能干了啊！孙先生让我做登记，虽然比不得壮劳力，但也是算出工的！我不下地，秋收会比人家少分得一点粮食，但也的的确确有啊！孙先生说的！现在没有银钱，孙先生有办法的，将来一定有办法的！村长说了，孙先生还有更大的计划，到时候家家户户恐怕不光能分粮食，还能分半匹猪，一丈布，还有鸡蛋呢！”罗稻言激动起来，又有些语无伦次。
“已和东海伍家说好了，明日便走。”清溪感觉自己有些说不下去了，不但避开了罗稻言的话头，就连目光也变得躲闪起来。
“什么时候回来？”罗稻言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
“明年这时候就回来了。”话虽如此但清溪那里又知道也罗什么候能回来，还能不能回来，毕竟也罗成了伍家的伙计，令行禁止就都要听伍家吩咐了。
清溪很努力的想挤出一个笑脸，但嘴角抽搐了半晌，终究化为徒劳一叹，泪水几乎要涌出眼眶。
“你骗我。”罗稻言终于注意到了母亲的表情，脸色又苍白起来，语调冰冷得像数九寒冬里河水中的冰碴子。
清溪低了头，只是不停的用手卷那衣角，卷起来又抚平，抚平了又卷起来。
也罗不停的扒饭，装了满满的一嘴，却似咬了一嘴的北冥寒铁，嚼不动也吞不下。
“你走了，母亲怎么办，母亲这么多年容易吗？哪次你回来不是做好了饭等你先动筷子？哪次睡觉前不是烧好了热水给你泡脚？哪次不是在你睡下了还在油灯下给你缝补衣物？哪次不是你还没起床便做好了热饭等你吃了下地？”罗稻言难得的冲也罗吼叫了起来。
饭终于扒不动了，因为嘴里已经实在没有空隙再塞下一颗米，也罗依然木讷得像个木桩，握住筷子的手却因用力而变得泛白，开始不住的颤动。清溪抚平了衣角，双手叠放在腿上，却不敢抬头，因为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
罗稻言心中一片冰凉，不是不想说话，实在不知道自己还应该说啥，站起来时感觉有些眩晕。
自己能做事了，真是个笑话，对于一个墙上裂缝都能长出草来的家来说，挣来那一点点又有什么用呢？要不是自己的病根，这家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这应该恨谁？或许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罗稻言今天的心情就像汹涌的波涛，一下被再也不是废人的喜悦冲向高峰，一下又被父亲要离开的消息摔落谷底，人生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活着很容易，活着也很不易。
“这他妈就是活着？这他妈简直就是天大个笑话！”罗稻言在心里默默的咒骂，第一次忘了圣贤书。
他此刻已经不想再在这沉闷的屋子里呆着了，甩手出门，静静的躺在槐树下的躺椅上。
浩瀚的星海中有流星划过，不知听谁说过，天上的星对应着世间的人，每颗流星划过，就这是世间的人又死了一个。这难道就是解脱？
人，最不应该淡漠的是生命，最应该的是让自己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稻言重情重义，清溪，无论今后如何，我们都值了，哪怕粉身碎骨也是值了！这个家，我是真的舍不得啊！清溪，你知道吗？”也罗又握上了清溪的双手，这北漠见过万千杀戮的将军眼中竟有泪滴。
夜深了，罗稻言在槐树下睡着了，难得没拿着那本残破的经书，也罗轻轻的给他盖上毯子，双膝跪地，郑重的对着睡着的罗稻言磕了三个头，转身决然的走向浓黑夜幕中的客栈。
门后，清溪无力的倚靠在门框上。
灯，亮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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