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确已经很深了。
但是，朱厚照并没有去偏殿，也没有去豹房。他直接去了仁寿宫。
明月如一团银，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清风渐起，空气里默默流动着一种烛火的香味。
他在宫门前迟疑不前。
黑暗中，看守宫门的太监瞥见了朱厚照的身影，便立刻向主殿通报：“皇帝陛下驾到！”
无奈，朱厚照只好走进主殿，值班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已齐齐跪下。
“皇太后安歇了吗？”朱厚照悄悄地问。
宫女化梅侧身道：“皇太后在内殿休息。”
朱厚照挥手说道：“你们都起来吧。”他径直绕过他们往内殿里走去。
香烛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隔着雕花的门窗，他透过细细的缝隙向里面看去。内殿里明亮恰如白昼，各式各样的宫灯摇曳在绮窗之下。张太后背对着他，只穿了一件玄色的华裳，稳稳当当地端坐在蒲团之上，擎着一面菱花镜，静静地端详着自己的容颜。
她微笑着抚摸着耳畔地一只珍珠耳环，她摘下它，她将它紧紧贴近胸口，眼里满是泪光。她似乎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早已不闻身外之事了。
这只珍珠耳环是先帝明孝宗生前赠给张太后的，张太后一直带在身上。那时候，张太后还不是张太后，而是张皇后，朱祐樘对她宠爱有加，甚至为她遣散六宫，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在世人的眼里，他们二人琴瑟和谐，是全国上下百姓眼中的夫妻典范。
想当初，朱祐樘重病在卧的时候，张太后一直跪在菩萨面前祈祷，三天三夜也不曾合眼；朱祐樘去世后，不过百日，张太后一头的青丝却已变得苍白如雪。
朱厚照知道张太后又在思念父皇了，便也不想再进去了。他撩袍准备离开。
“皇帝，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说话？”张太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扭过头来看着他，面容平和。
“咳咳……”朱厚照只好走进来，“天色已经很晚了，太后为什么还不休息？”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关心这个一直对自己冷淡的母后，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张太后有些诧异着看着朱厚照，看着眼前这个总一直想法设法气自己的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会关心起自己了。
“哀家在和你的父皇说话，以前哀家和你父皇总在一块，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如今一定很寂寞。”张太后摩挲着手里的珍珠耳环，说道。
“母后，您这样，会伤了身体的。”朱厚照看着母亲深陷的眼眶，不由得冒出了这一句。
“你……”张太后很是惊讶，然而惊讶的神色也只是一闪而过，方平静了心情，苦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朱厚照不语。
张太后将菱花镜安置于案上，又将那只珍珠耳环重新戴于耳畔。她冷冷地道：“皇上来这里，一定是有话要说吧？”
“你怎么知道？”
“大半夜的，扔下你的宠妃，却来看望哀家这个老太婆，还不是有事？”
朱厚照看看四周，只见四壁无人，只有灯火辉煌，更衬得这内殿凄清寂静。他走到案边，来到张太后的面前：“入了秋，这里越发的冷了？”
“冷？哀家这里有你父皇陪伴，该冷的应该是皇上那里吧！枉你有佳丽三千，更无一个是知心人。”张太后站起身来，直视着他，眼睛充满了幸灾乐祸。
张太后说得不错，此刻冷的是他，怎么会是太后呢？那些后宫的女子，他不过是喜爱她们的皮相，喜欢她们在他面前辗转承欢，这会使他暂时忘记一切，忘记身为一个皇帝的悲伤。朱厚照心里一震，抑制不住满腹的忧伤，竟落起泪来。他知多说无益，得到的不过是母亲更多的奚落。
他转身离去，就在擦身而过之时，张太后忽然拽住他的衣角，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说道：“我可怜的孩子，我的照儿，从你一生下来，母亲都没有好好的抱过你，你……还冷吗？”
朱厚照突然感到一阵的疲累，怀抱，母亲的怀抱，这是他期待了二十多年的怀抱！自从皇弟死去，母亲还没有用这么温暖的怀抱拥抱过自己！他紧紧地环住母亲的腰，尽情地享受着此刻母亲所给予他的温暖。
然而，这母亲的温暖在一点点的消逝，就像一块逐渐消融的冰块。
朱厚照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仍站在宫门外，环抱着臂膀，竟然陷入了冥想。
空气里默默地流动着一种浓浓的蜡烛的香味，随着清风吹拂，缓缓地钻进人们的鼻孔里。
被风一吹，朱厚照的脑袋愈加的清醒了。他隔着门向里望去，只见内殿里灯火已经熄灭，张太后恐怕早已安歇了吧！
他掉转了头，出了仁寿宫，往千秋亭走去。
月亮升到了半空里，明晃晃地仿佛情人的眼睛。
千秋亭离仁寿宫并不远，几步便可到了。
今天晚上，朱厚照哪里也不想去，他只想找个地方，屏退了众人，去好好的安静一下。
千秋亭里，万籁俱寂，却能听到有人在“呼呼”大睡的声音。
“是谁躺在这里？”朱厚照玩心大起。
无人应答。
“为什么不回答？”朱厚照好奇心起。
还是无人应答。
“起来，回答我！”朱厚照上前，一把揪住躺在栏杆旁的人的长发。
那人吃痛，骂骂咧咧地道：“谁啊，干什么？小心姑奶奶……”她不过是走路走累了，想在这里歇一会儿，却有人来扰她安睡。
话未说完，只见那人立刻软了下来，垂着头准备逃跑。
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却原来正是王满堂。朱厚照迅速地拎起她的右臂，用手扳住她的下巴，说道：“是你啊，臭丫头！”
王满堂用力地把手臂拉回，却毫无任何作用，不由地大怒：“滚开，在我想要杀你的时候，你最好赶紧离开！”
她的话说得声色俱厉。
朱厚照不理不睬，不言也不语，径直坐在栏杆旁，连着将她也一并带了过来。他搂上她的纤腰，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又将她的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怀里。
他这是怎么了？他又想干嘛？王满堂心里“砰砰”直跳，不知所措，也不敢乱动，便由他抱着。
他抚摸着她的一头青丝，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肩头，有泪珠滚落滴在她的衣裳上，浸出一片小小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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