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娘子的屋门没闩。
章十十生了孩子后，孩子晚上会哭啼，为了不吵到娘，晚上照顾孩子，她就搬进了隔壁原来柏娘子睡的那间去住了。
章家娘子一个人住一间，也不可能爬起来闩门，再说，章十十还是要半夜起来好几次过来看她。
看见风吹着烛火摇晃，忙着做女红的章家娘子抬起头来，见柏紫春走了进来，她惊异之余，心里高兴起来，再怎么说，柏紫春肯来就好，能有机会让柏紫春知道这些年来他们的经历也是应该的，哪怕他现在已经成家了，但如果就此能解开彼此心中的误会，也不枉两家定过亲，有过一场缘分。
她忙说：“紫春，你来了，快，过来坐，让我好好看看你。”
自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默默无语。
章家娘子上下仔细看着柏紫春，心中感慨，眼泪落了下来：“过了这么些年，你还是那么出色，我家十十没有福分。”
“那天你来接你娘，我就想把你叫进来，问问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再好好跟你说说十十这几年受的苦，那孩子犟，不愿意让我跟你说。”
“你的死讯传来以后，十十哭得那个撕心裂肺呀，一口咬定要为你守一辈子，可是，老天就是那么不公平，不给我们穷人平平静静、顺顺当当过下去。”
章家娘子总算可以向柏紫春说出这些年来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她又怕女儿听见了过来阻止自己的讲述，所以声音轻微、语速飞快地讲着，自春越听越心惊、越听越难受、越听越心痛。
自己落水后虽然失去了记忆，但生活一直无忧，最难受的也不过是阿晋背叛自己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伤了自尊心，可跟章十十的经历相比起来，那简直微不足道。
自春相信自己从小就依赖且信赖的章家娘子讲的都是真话，她作为一个亲历者，经历了这些年来章家的每一件大事小情，对每件事的前因后果都知晓得清清楚楚。
讲到自春的舅舅云中书把上门求援的柏娘子赶走，致使病后身体虚弱的柏娘子终于无法接受面前的现实，疯了的时候，自春脸色铁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发出仇恨的光来，原来娘是这样疯了的，是被自己的亲手抚养大的兄弟气疯了的。
当他听到章家娘子想带着章土土自尽以免拖累章十十的时候，自春震惊了，这个妇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自己的父亲却为了享受富贵，抛下了亲生儿子，这是多么鲜明的讽刺和对比啊。
章家娘子讲着讲着，不禁泪如雨下，她这些年来，除了尽量不给女儿别人添麻烦以外，还充当了女儿排忧解虑的师长，这时，她看着眼前这个听得动容的男子，这个自己曾经视为儿子的男子，终于到了排解她心里的忧虑和苦痛的时候了。
她不敢哭出声来，怕惊扰了女儿。
讲到章十十为了让两老能有口吃的，厚着脸皮去酒楼讨要剩饭回来煮给大家吃；讲到章十十寒冬腊月在飘香阁洗衣，手上的裂口总是好不了；讲到为了给婆婆和弟弟治病，为了生活，她卖了所有首饰，卖了头发，最后连自己都卖了的时候，自春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自己怎么那么混蛋，根本就不了解章十十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就妄下断语，对她产生了那么大的误会。
章家娘子似乎听见了女儿那边安静下来，想着女儿恐怕是累了一天，哄着孩子入睡自己也睡着了，于是才放慢了讲述的速度。
她擦擦泪水：“紫春，讲到十十去给那郎大人做外室，说起来不光彩，但那是我们最后一条路了，十十答应了对方的那天晚上，她回来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是身上的衣裳撕破了，头发也乱了，手上脸上还有伤痕，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她迈出了这一步。”
“那郎大人对我们还不错，起码我和你婆婆打那以后就再没有生过病，饿过肚子，这都是拿十十换来的，说起来实在是羞愧得很，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如果再像那样过下去，十十早迟要陷在飘香阁里出不来，我们一家都没有活路了。”
自春点着头，后面的事他都听眉生说过了，但在章家娘子口中说出，同样也是让人惊心，尤其是讲到那唐嘉赶章家四口出门的时候。
“头一天，十十刚知道了自己有喜，我心里正为她高兴呢，没想到那郎大人就去世了，要不是十十反应得快，紫春，那我们今天就见不到你了……”
接着，章家娘子又讲了遇到萧檐的事，回到楚州的经过，还有关于滕小怀和开小饭铺的事，她看看自春，有点试探地说：“前些天，我还跟十十说，既然紫春你已经成了家，又接了亲家回去，那萧檐也不嫌弃你，你以后就嫁给他吧。”
自春心里一惊：“十十怎么说？”
“十十什么也没有说。我想着她就是忘不了你，可是你已经成了家，她又带着这个孩子，你们俩中间，隔着的东西太多，恐怕是再也不成的了。”
自春也不说话。
章家娘子等不来自己想要的回答，有点失望，想想便问起自春这些年的经历来。
对于章家娘子，自春一向就很信赖，觉得她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也没有什么文化，但很明理，于是也不隐瞒，详细地把自己落水后的一些经历讲给章家娘子听，只略去了遇到父亲柏宗尹的情形和自己归来后的打算不提。
这次轮到章家娘子惊讶了，柏紫春已经成过亲，不过已经休了那女子，他是被苏家小谋害的，结识了贝磊那样的好兄弟，科举试中了探花，做了官，设法回到楚州，最后，他后来并没有成亲，章家娘子的心落了下来。
既然柏紫春，现在叫自春，愿意再次登门来看望女儿，说明他心里还是有女儿的，章家娘子开始高兴起来。
她踟蹰地说：“自春，我这样叫你？那天你走后我就在想，不管你跟十十有没有缘分，我们的这些经历一定要让你知道，我不想让你听信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不想让你误会十十是贪图享受去做别人的外室，她这些年可以说是在苦水里面泡着长大的。”
“唉，就因为是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所以也养成了她诸事自己做主的性格，即使你误会了她，她也不会主动找你去解释，只会打落牙齿和血吞，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即使你们以后成不了一家人，你还是好好跟她说说话，再怎么你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也算是兄妹了，彼此体谅、相帮着一点。”章家娘子见自春没有表示要重提亲事的意思，于是便退而求其次，力图搞好两人的关系。
自春站了起来：“我过去看看十十。”
章家娘子在他身后担忧地说：“你们好好说话，别没说上两句就吵。”
自春不回答，带上了章家娘子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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